【短篇】往昔
往昔
昨天我接到十年未見的老朋友的邀約,心裡著實訝異。
林威辰是我高中的好朋友,更準確地說,是我暗戀已久、未曾告白的初戀情人,但撇除這些男女私情,我們之間依然有著深厚的友誼。他高中一畢業就前往英國求學,完成學業後索性留在倫敦工作,除了回台服兵役時我們用電話小聊一下之外,我們彼此沒再聯繫對方。直到最近靠著社群網站了解對方的近況,昨天還收到他即將回台、邀我見面的訊息。
思量著最近工作沒那麼繁重,我答應他了。
我從衣櫃裡挑了件西裝式的黑色外套、內搭白色的洋裝,再拿出黑色絲襪以及深棕色的圍巾。我打量鏡中的自己,挺直腰桿,扣上了絨布外套的中央扣子,搭配起來不算太糟。接著我坐到梳妝台前,打開化妝盒,迅速地上了簡單的底妝,輕輕地塗上粉桃色的口紅,瞧了瞧鏡中的自己,應該不算太差。
此時此刻,腦中無法克制地浮現當年的他,那個不論文科理科或是體育樣樣都行、外表更是英俊帥氣的陽光少年,心中多了幾分期待與不安。究竟是擔心他這十年以來的改變,還是擔心自己的一成不變在他眼中彷彿笑話一般,連我自己都搞不太清楚了。唉,沒想到早已二十好幾的我還抱持少女情懷,這是否太過幼稚不成熟?
我輕嘆一口氣,在心中自我嘲弄一番後,便前去赴約。
在等待公車來臨時,我看著手中寫上餐廳地址的紙條,那間新開的英式餐廳離我的母校,也就是我和威辰當年就讀的高中不遠,我有些好奇這是否是他刻意挑選的場所?也許該藉這個機會回去走走……話又說回來,林威辰為什麼突然約我見面?已經十年不見了,這樣的邀約相當唐突。我想,待會見到他的時候應該問清楚。
這時,公車的到來打斷了我奔騰跳躍的思緒。我搭上搖搖晃晃的公車,看著窗外的景致漸漸變成當年熟悉的景物──搖搖欲墜的魯肉飯招牌、看起來快傾倒卻挺過無數寒暑的路樹,公車行進在市區內依舊複雜多彎的道路上,在那個剎那我彷彿回到高中時代。但很可惜的是,這十年來也有不少的變遷,很多東西都變得不認識了。當我下了公車,發現以往設立在破舊溝渠旁的公車站,現在被靜謐的高級住宅區包圍時,心裡多少有點年歲消逝的傷感。景物不依舊,人事依然面目全非,冬季的寒風正巧吹上來,添上了內心幾分惆悵。
一爿英式小餐館靜靜地坐落於巷口,我差點沒找到融入高大建物中的它。帶著忐忑不安的心,我邁開步伐走向了約定的餐廳。小巧的招牌上印著燙金秀麗的英文字,黑色和金銀兩色交錯輝映顯得典雅有質感,一旁的柵欄擺著一盆盆細心呵護的盆景,點綴著綠意,小小且敞開的門扉旁擺著架起的黑板,上頭有粉筆手寫的店長推薦菜單。走進門,可以見到窗子透出室內餐區柔和溫暖的燈光。啊,我驚奇地看著右方的金屬燈柱,那英國復古風格的瓦斯燈閃著燦爛的火焰,在冬日裡帶來陣陣暖意,若在燈下的室外用餐也是不錯的選擇。
在我向服務生說明之前,男子已經朝我走了過來。
「你是林珞吧?你幾乎沒變耶!」磁性的嗓子揚起聲調,愉快地說著。「好久不見,還認得出我嗎?」
當然認得出來,過了十年,林威辰變得比以前更加帥氣,眼角漾出的笑意比以前更為迷人,渾身散發出成熟的魅力。他擺脫了少年時的青澀氣息,變成了眾人在當時能想像的樣子──他理所當然地就該成為的成熟魅力男子。
「當然認得出來,化成灰都認得你。」我笑著回應。「你說我幾乎沒有變啊?這樣到底算是好事還是壞事呢?」
「是好事。沒變的部分是好的,改變的部分是越變越好。」他技巧性地回答,不錯,這十年來他倒是越來越會說話了。
我故意誇張地上下打量他一番,大聲嘖嘖好幾聲說:「十年真是可怕,把一個陽光寶島少年變成有氣質的英倫紳士了。」
「我也這麼覺得,我在英國這麼久,總覺得自己快變成道地的英國人了。」他噙著笑容回應。
「英國人都是穿著西裝的禽獸。」
「喂!這是偏見!」
說到這我實在難以憋著笑意,但我仍故作正經地說:「你看看你,留了那一搓小鬍子,電影裡面那些變態不都留著一搓小山羊鬍子,一邊捻著鬍子一邊嘿嘿笑地靠近小女生……果然是禽獸。」
「……喂!」
見著他瞪眼微瞋的模樣,我終究忍不住噗哧笑出來,見到我笑了,他自己也忍俊不住、笑了出來。沒想到十年後的會面,對話氣氛依然這麼歡樂熟稔,而且更驚訝的是,我們倆之間的唇槍舌戰不但沒有更和緩,彼此的武器好像還磨得更鋒利似的。
在輕鬆的開場白後,我們倆坐在瓦斯燈下的餐桌,一面看著精美的菜單,一面聊起彼此的近況。當然,相隔十年見面的朋友成年後,不免俗地會聊起彼此的工作、感情生活、共同朋友的工作際遇等等較為膚淺的話題,不會像當年一樣花三小時討論一本共同喜歡的小說。
「所以你最近升遷了啊?真是恭喜。」林威辰遞給服務生菜單時,由衷地對我說著。「工作之餘記得休息,你從以前就是個自我要求過高的人,我可不想哪天醒來,接到老友過勞死的消息。」
我尷尬地玩弄我的波浪大卷髮,他還真的說中我的毛病,過度要求自己,結果最近累得身體大小病冒出來。能收到老友的關懷很開心,只要他去掉最後一句話我會更開心。
「我自己會衡量,謝謝關心……倒是你,你最近過得怎麼樣?工作順利嗎?」我喝了口白開水詢問著。
「我辭了工作,那份工作雖然待遇不錯,但不是我的興趣。」他兩手一攤,無奈地表示。「我想回來台灣開一間餐館,像這間餐廳一樣的英式料理餐廳。」
「不好意思,英國有料理嗎?我只知道英國有加熱的食材。」
「喂,你正在英國餐廳裡用餐欸!居然說『食材』,連食物都稱不上嗎!」
「你的手藝可以嗎?我應該可以吃到加熱的食材而不是加熱的物體吧?」
「你真是夠了,你對我的手藝和英國料理有很大的成見!」
見到他瞋怒的逗趣模樣,達成目的的我收起玩心,思索他的話語並認真地問:「所以,你這次回台的目的,是想找到合夥人嗎?」
「可以這麼說吧,雖然我有幾位英國的朋友有意投資,我覺得該找個台灣投資人。」林威辰點頭說道,而這時服務生也將餐點送到桌上,他便優雅地拿起銀色刀叉,繼續說道:「不過我在台灣沒有人脈,能聯繫的朋友也只有高中的這群人了……對了,家族事業很大的朱少爺有意願投資小餐廳嗎?」
我知道他在調侃當年那個花錢如流水的紈褲子弟,我搖頭嘆氣回答:「唉,別提了,一大家子都是那個性,錢都花光了。現在家道中落,不知道跑去做什麼工作了。」
他聽了一愣,不敢置信地說:「天啊,世事真難料。」
「是呀,人生嘛,就是這麼無常。」我一面說著,一面接過服務生送來的起司番茄醬豬排,第一次吃這種外餡三明治,感覺很新鮮。「你還記得家裡環境不好,常常被停水電的老王嗎?他現在一個月賺的錢比我們高中全班辛苦一年的薪水還要多!」
「哇,真令人羨慕。」他的語氣帶有欣羨與讚嘆。「不過,回想起來,高中時他就是全班最上進、最努力,也是最肯吃苦的學生,十年之後他能有這樣的成就,是理所當然的吧?」
「你忘記說他也是最愛錢的,跟他借一次完全無錯誤的實驗記錄和筆記要付十元欸!」我切著豬排說,同時搖頭嘆氣。「如果不足十元,他會借你有部分錯誤的筆記……他哪來的閒工夫做兩份筆記啊?」
「你這麼一說我想起來了,他真的太愛錢了!」林威辰呵呵笑著,笑起來的姿態依然是那麼的風采迷人。
「唉,像我這麼認真努力的人,怎麼都沒辦法賺到那麼多錢,老天爺真不公平。」我語帶哀怨地說著,再小口地嚼下切塊的豬排,從舌尖漫開起司醬混著番茄醬的滋味,綿密中帶有新鮮番茄的清新,他真的選了一間不錯的餐廳。
他淡淡地啜了口伯爵茶,一副理所當然地回應:「那是因為你的努力被你造的口業相抵殆盡了。」
可惡,居然藉機反將我一軍,看樣子十年不說中文依然不影響他的唇舌工夫。
我們倆一面吃著料理,一面聊起高中往事、高中同學的過往趣事以及他們後來的際遇。和老朋友見面聊天的好處,就是能幫助自己回憶一些快要遺忘、或是被徹底忘記的往事,在那一刻,彷彿和過去的自己打招呼,和過去的自己重逢,以一種會面熟悉的老友的方式見面。甚至,油然興起一種,現在的身體被過往的自己操縱一般,外界的時間不變,但自己的時間回到了過去。當我望著林威辰,我愕然地發現自己依然是當年的自己,更可怕的是,我好像是當年那個暗戀著他的自己。
他嘴角上揚的弧度,在火光下臉龐的線條,還有朗朗笑聲帶來的渾厚,都散發著令人難以自拔的吸引力……我不禁懷疑自己該不會單身太久,開始期待新戀情吧?
我喝了口茶,對他笑著開口:「我以為你這次來會帶個漂亮的外國女人,在我面前炫耀一番,沒想到你會獨自一人前來,害我有點訝異。」
「喂,你這話是什麼意思?」他投予我一個白眼。
「只是當年你不管走到哪裡,身邊一定會跟著一個女的。現在沒有了,讓人頗不習慣。」
「這麼說起來也是,想當年我身邊的女……等等,這樣說起來,好像我這人很花心好糟糕似的!」
說到這,我們忍不住笑了出來,可是這笑沒持續多久,林威辰沒來由地沉默了一下,才開口:「這讓我想到,當年一直在我身邊的若晴。最近……我常常沒來由地想到她,也常常夢見她。」
聞言,我的臉色一沉,胃部感到有些糾結。他說的是吳若晴,他當年的女朋友,我的情敵。
那年我們高二,吳若晴突然失蹤了,在當時是一件轟動的大案子,警方和親友無不竭盡全力尋找她的蹤跡,卻都徒勞無功。她就這樣消失了,十年來一點消息也沒有。
「你應該知道我和她不合。」我有些冷淡地回應。我用叉子刺破了水煮蛋,可是裡頭的蛋黃是半生不熟的,鮮黃的蛋汁涔涔流出,和黃橘色的起司醬和在一起……糾結成一塊,看得我泛胃。
「人生真無常,誰也沒想到她當初就這麼失蹤了。」林威辰感傷地說,那時他們倆還在交往,對他而言女友突然失蹤肯定是很大的打擊。「這十年來,因為她的缺席,我們一場同學會也沒辦成。」
他說的是實話,這麼多年來,班上同學彼此間互有聯繫,亦有三三兩兩約出來吃飯見面,卻不曾舉辦過全班相聚的同學會。十年前、十年後,吳若晴在教室、在同學會空下的位置,對其他人而言是青春缺少的一角。在當年,大家看著那空著的第一排第一列位置,眼眶都不免漾起晶瑩的淚珠,難過同學的消失。
但對我而言那只是個空下的位置罷了。
「抱歉,我不想聊這個話題。」對於我厭惡的對象,我實在不想多花些時間談論她。
這下氣氛顯得有些僵滯、有點尷尬,林威辰頓了一下,切著盤中香腸的速度遲緩了些,才開口:「好吧,就不提若晴了……對了,小沈現在還在追你嗎?」
「咦?你怎麼知道這件事?」我驚訝地看著他,他說的是我們高中的共同朋友之一,在某次重逢後開始追求我。「我跟你說過這件事嗎?」
「上次在電話中有聊到。」他咬著香腸說著。「你們倆……」
「我們之間什麼都沒有,我單身很久了。」我打斷他未說完的話,這顯得自己急躁地想表示什麼似的。「奇怪了,我真的不記得我告訴過你這件事……」
「畢竟上次用電話連絡也好幾年了嘛,難免會忘記瑣事。」他笑著回應,看著他依然燦爛的笑容,我忍不住問出憋在心中很久的問題:「那麼你呢?你現在有女朋友嗎?」
聽了我的問題,他搖頭嘆氣地說:「沒有,我也是單身。之前交過幾個女朋友,但都沒到那個程度。」
那個程度?究竟是哪個程度?他的回答在腦中縈繞,交結成無數思緒,我很想開口問他,卻又沒膽子問清楚。這時候的我居然想著,十年前的我希望發展出的故事,能否在十年後實現?看著一樣單身的他,心中竟不自制地冒出無限的遐想。
話題就從這裡轉到高中朋友們現在的感情生活,我們聊到以前好幾對恩愛班對──可惜上大學後卻一一分手。倒是以前的冤家,上大學後居然一一成對,最近還寄送喜帖來!或許人生正是如此,以一種奇妙的、錯綜繁複的方式編織的故事,誰也料不到後續如何發展。
說著說著,我漸漸無法吐出字句,不論是那無關緊要的話題,或是心裡的大小感觸,我已經無話可說,他亦是如此,對於剛才的話題再也說不出什麼了。我們倆陷入一種詭譎的沉默中,有什麼東西在我們之間醞釀似的,在提到吳若晴之後我們的言語中似乎都壓抑著什麼。我切著伯爵薄餅,用叉子沾了些鮮奶油均勻地抹在上頭,拿起銀色的刀具開始切著那圓形的薄餅,切、切、切,帶有焦慮又像是強迫症一般,優雅之中帶有暴力地將薄餅切成完美的等六份。我在等他開口,他亦然如此,我切著薄餅,他咬下最後一口炒蛋。
「好,我承認,我回來台灣的原因之一就是若晴。」他舉雙手投降。「拐彎抹角說了一堆無關緊要的事情,只是為了能比較自然地切入這個話題。」
「你想說什麼?」我難掩惡劣的情緒問著,就算過了十年,吳若晴永遠能敗壞我一整天的好心情──不論她存在與否。
「也許是十年來見過太多事情,我常常想起一些往事,我最近一直想到她。」林威辰顯得有點激動。「她就這麼消失了,她怎麼可以這麼消失?我的意思是,她怎麼可能連一點消息、一絲線索都沒留下,就這樣人間蒸發了?這怎麼可以?」
「這並不是可不可以的問題,她就是消失了。」我淡淡地回應,咬著切好的伯爵煎餅,他的想法讓我感到莫名其妙,但我可以了解他的激動。對他而言,吳若晴是往昔缺少的一個碎片,但對我而言,她只不過是過往人生的一個路人罷了。
想到這裡,我的心情又更糟了。
「難道一點消息都沒有嗎?在她失去蹤跡的那一天,難道都沒有人看到她,或是和她有聯繫嗎?」
「當年調查的時候,她的父母只知道她出了門,沒有人知道她去哪裡。所有人已經把自己所知的告知警方了,不可能有遺漏的消息。」我冷漠地回應。「你是在懷疑班上同學之中有人知情不報嗎?」
林威辰沉默了,我靜靜地看著他皺著眉心,似乎想說什麼卻又不知道該怎麼開口。餐具敲擊餐盤的聲音掩蓋了彼此扎人的沉默,我們倆無聲地吃完盤中的料理,飲盡杯中的飲料,我在等他給我個答覆,而我的耐心快耗盡了。
「我們回學校看看吧。」
他沒來由地說著,我被他的言語惹惱──他怎麼能無視我,把剛才的話題轉到無關緊要的地方?
「你現在跟我說這個?」
「對,我看得出來你現在不想談若晴,不如我們先去學校看看吧。」他看著我說。「已經十年沒回去了,有點想念以前的學校。」
說得也是,我斂起怒容,想想自己十年未曾踏上母校,是該回學校看看。只是,我這時認真地思考著,林威辰的態度有些不對勁,他不斷地切換話題,也不肯好好地把話一次說完,他到底在遲疑什麼?他這次約我出來見面的目的是什麼?應該不是單純的敘舊吧?我咬著嘴唇,百思不得其解。
「那就回去看看吧。」最後,我聽見自己這麼說。
在離開這溫暖的小店前,我不捨地將手湊近燃著火焰的瓦斯燈,讓它暖著手心,才走出餐館,任濕寒刺骨的冷風打在臉上。天空灰濛濛的,我們在上班時間業已無人的街道上走著,此刻風呼呼吹著、樹葉颯颯動著,我們倆之間的沉默與詭異膨脹,幾乎填滿了我們之間,令人近乎窒息。
「不知道學校有什麼改變,有點緊張。」林威辰開口,打破現下的沉默。
「是呀,總希望學校會維持自己離開時的模樣,卻又覺得如果學校真的是當年那副德性……唉。」我嘆氣來代替未說完的話,林威辰噗哧笑出聲來,畢竟當年我們的學校設備很差,外觀也顯得很破舊。
我的回應倒是讓氣氛暫時地熱絡起來,至少恢復了表面平和的假象。隨著我們越來越接近學校,越來越多當年的回憶湧上心頭,一些瑣碎的小事也浮現在眼前。
當林威辰走到大門時,他笑著說:「你還記得關於大門口的校園傳說嗎?」
他說的是當年流傳在學生之中的恐怖傳說,那些怪誕、靈異的故事確實讓學生生活增添了一些樂趣,至於我們學校則號稱有七十九大校園傳說,幾乎是每走兩步便抵達一個傳說地點。縱然過了這麼久,這些可怕的傳說從未從我的腦中消失,真奇怪,明明我很膽小,很怕這一類的故事,卻還是牢牢記住了。
「當然記得,那個校門口的『學姊』嘛。」
「以前有位學姊失戀,承受不了傷痛的她選擇在校門口上吊,最後死了。」他輕鬆地說著那可怕的故事。「她死之前在手腕上綁上戀人贈予的禮物,上頭繫著一個鈴鐺。於是在她死後,只要一對男女走過大門口,她就會搖著鈴鐺,然後──」
「夠了,不要再說了!」我不悅地翻了白眼,快速地拉他走過大門口……沒有人的校門傳來陣陣的鈴鐺聲。「不要在傳說地點說出校園傳說。」
可是他沒聽進我的話,逕自說下去:「你看看那個,當年的小石獅還在耶!你記得那個傳說嗎?只要你把霸凌者的頭髮放在石獅子的腳底──」
「隔天那個欺負你的人會死。我當然記得,不然我們學校怎麼這麼多年來都沒有霸凌案件?」我無奈地接下傳說。「能不能回學校聊一些開心的事情,不要談論──」
我的話語因眼前所見而歇止,那是棟不存在於記憶之中的大樓。那是一棟約十層樓高的大樓,外頭是白色磁磚卡著微綠的黑色髒污,沒想到十年前仍是工地的新大樓預定地,如今成為一棟將近十年的老建築物。頓時心裡湧上時間流逝迅速之傷感,來得那麼真切,一種說不出來的滋味刺痛著我的心。
「我還記得高二那年,新大樓的工程因為合約還延宕暫停,沒想到現在……」看著那棟大樓,好多的話梗在喉中難以訴說。
「在我們畢業之後,工程復工,這棟大樓終究被建造起來。」林威辰與我一同望著這棟大樓。「但是你知道嗎?這棟大樓一完工,學生之間就流傳著可怕的傳說,據說從它還是工地時就流傳在工人之間的傳說。」
我蹙起眉心,嚥了嚥口水,覺得喉嚨有些緊窒:「什麼傳說?」
「關於人柱的傳說。」
他嘴角揚起,帶著笑意說:「據說,這棟大樓有根柱子是人柱,每當夜晚,在柱子裡頭的少女會哭泣……很奇妙的是,傳說流傳的那一年若晴失蹤了。」
「夠了!你到底想說什麼!」
我的耐心達到極限,怒火無法遏制地爆發,我對他大吼:「你一直提起吳若晴,你現在又提起新大樓的傳說,到底是什麼意思!還有,我當初根本沒告訴過你小沈追我的事,這是你自己在背後調查的吧?你在背後調查我很久了對吧?那麼,你這次約我出來又是為了什麼!」
他的神情依然從容優雅,不因我的怒火而有所改變,反而多了種……溫柔?
「我只是突然覺得,過了十年,有些事、有些話,是時候讓它結束了。」他一邊說著,一邊從左胸西裝口袋中拿出裡頭的物品,我楞在那,剎那間無法思考。
「我一直覺得它很適合你。」
我怔然地看著他手中失落已久的水藍色髮夾,我怔然地望進他明亮褐色的眼,看見裡頭澎湃著從十年前盼望的、如火一般的感情。
在那年琉璃般的晴空下,林珞收到了吳若晴的簡訊,以及她的邀約,她知道這意味著兩個女人之間的私下談判,一切都是為了林威辰。
那是個說平凡不過,卻有些許不同的日子。學校空無一人,工程延宕的工地無一工人走動,在抹著淡淡金黃的雲彩下,林珞和吳若晴在新大樓工地內會面。吳若晴以一種高姿態、鄙夷的神情,用骯髒難聽的字眼羞辱林珞,因為她們都喜歡上同一個人,而身為林威辰女友的吳若晴揚言要她付出代價
吳若晴喜不自勝地勾起笑容,覺得自己在這場戀愛戰爭中獲取勝利──至少在她來得及反應前,她是如此認為。
林珞趁其不備用力推了吳若晴,她落入約莫兩層樓落差的工地地基,鮮紅的熱血從腦後緩緩流出。吳若晴以扭曲的姿勢卡在鋼筋之間,被刺穿的肩膀染紅了純白色的洋裝。
林珞靜靜地看著吳若晴昏厥於下,她的臉上沒有太多的情緒──不論是憤怒,或是報復的激動及滿足,她理了理吳若晴方才弄亂的衣領,才以視線掃過整個工地──看著左方的水泥車,因為事出突然而來不及開走的水泥車,她悄聲地爬了上去。聰明伶俐的林珞稍稍看過上頭的操作盤,便用插在鑰匙孔的鑰匙啟動水泥車,後頭的罐體轟轟地旋轉著,自管道釋出冰冷慘灰的水泥。
水泥不多也不少,恰好地覆上漸漸失溫的血之花,不留下多餘的痕跡,沒有人能看得出來水泥多了那麼一些。林珞靜靜地從口袋中拿出手帕,仔細地擦拭她來過的跡象,直至黑色的控制盤上無法映出她小巧的指印,她便跳下車,一一毀去了她踏足而來的鞋印。
林珞花了一個多小時仔細地湮滅所有的證據,確定她沒留下什麼後,擦了擦額上的汗水,嘴角微微揚起,腳步輕盈而無聲地離去。
但她沒注意到自己別在頭上、裝飾用的水藍色髮夾落在地上,她也沒注意到在鷹架下、一直默默注視著她的林威辰。
他靜靜看著他的女朋友羞辱林珞,他默默注視著他的女朋友被林珞推落工地、被覆上水泥,他花了一個小時的時間凝睇林珞湮滅所有的證據,彷彿什麼事都沒有發生地離去。
同時,他注意到林珞遺落了髮夾而不自知。
在嬌弱的倩影離去後,林威辰自陰影走出。自上灑下的日光勾勒他的緊繃,他來到了髮夾前,蹲下來將它拾起,並靜靜地看著髮夾,將它和那未曾說出口的情感,一同收在左胸口袋,直至今日。
【The End】
※後記
這是一個回味一段淡淡往事的故事。
當初也只是抱著「我要寫個跟人柱有關的故事」、「淡淡的回憶、淡淡的哀傷」這兩個想法寫下這個故事。雖然一開始的方向是希望讓女主角的罪行到後來有爆點,但事實證明有爆點的還是威辰(笑)。
那麼,在這之後又發生了些什麼?我想,明說的話大概會讓人失望,還不如保持一段想像的空白。這樣等我說出來才有打破別人夢想的快感(咦)
只能說,誠如標題,這就是一段來自往日的淡淡記憶罷了。常人怎麼做,他們就怎麼做,不過爾爾。
區區一段往昔,怎能阻礙未來的發展,不是嗎?
希望看這篇故事的人,都能喜歡上這個故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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