狹間飲室-1
少女自無意識中醒來,身子癱軟在後有木製椅背的改良和式坐席,眨眨的晶灰眼眸慵懶卻迅速地打量四周。
「你也太惡趣味了吧?」她仍恢復氣力的肌肉盡可能地讓自己坐直,失聲而笑。「竹林深處?你認真的?」
「反正竹林這梗你我都用不爛,還不如將和室架在竹林內。」我動動有點麻痛的腿,自己果然不適合跪在榻榻米上裝日本人哪。「既然來了,不如喝杯茶吧。」
白纖的手指懶散地抓起杯子,紅色的指甲在黑色的杯子上更顯得豔紅欲滴。她皺起眉頭,裡頭綠色的茶湯顏色有點病態,非若綠茶那般微黃清澈,又不似抹茶那般鬱綠沉靜,完全看不出是什麼東西。
不過一口,她就放下了那令她噁心的茶。
「幹,這到底是什麼東西?」少女作嘔地拿起旁邊的白手帕,擦乾嘴巴及過分噁心而忍不住吐出的汁液。
我沒多做回答,只是看著在溫潤深褐色的木桌上爬行的黑點,伸指一按,刺鼻的螞蟻氣味自指尖漫開。
「靠,這是昆蟲汁液?」她不敢置信地看著那杯綠汁。
「當然不是,我沒有那麼壞心。」我喝下自己面前的那杯飲料,如此痛苦卻還是嚥了下去。
「所以?」
「你知道這裡是哪裡嗎?」我坐直身子。「狹間飲室。」
她皺起眉頭,不太懂我在說什麼。
「這一切都只是在狹縫之中的另一個狹縫罷了。生活不過就是兩堵石牆,向內逼近,你我只能痛苦地被兩方擠壓,直至骨骼碎裂內臟破裂,最後被活活壓成一張肉紙罷了。」我回答她。「這不過是這樣的狹縫中,多出來的另一道狹縫。」
「生來就像是標本一般,赤裸裸地被放在玻片中,被顯微鏡一一檢視──被恥笑,或被當成取悅的物品。好一個被壓迫的生命。」少女說著。「所以,這杯是?」
「在你被無理壓迫之後的東西,你的一切、你的痛苦,被榨出的所有。那些曾經流淌在你體內的東西,變成味蕾的感受,重新詮釋。」我回答。「你喝下去的就只是因為壓迫而從體內爆出的一切.......不論是難受,或者是你從中得到的體悟。」
「幹,喝起來超噁心。」她不掩飾自己的嫌惡。「這種對自我的裸程,真的很噁心。」
「我也不懂為什麼其他人可以這麼無障礙地接受自己。」我稍稍推開面前的茶杯,實在是有點難以飲下。「身體與慾望......連自己看了都倒胃口。」
「被壓在石牆之中的我們,又哪來的胃去接受這些對他們來說像是食物般自然吞嚥的東西?當你活著的每一天,都被別人的價值所侷限,又怎麼能自然地延展自己?」她這麼回答,接著在我反應之前拿走我的杯子:「欸,我喝一口。」
她喝了,也理所當然地吐了出來。
「濃烈的情感不適合你。」我把茶杯接過來。「人類不夠進化的產物,你還是別喝了吧。」
「看來你也被榨出不少東西。」她嘆口氣,單純地陳述事實。她看了眼因微風而騷動的竹葉說:「欸,我們在這裡做什麼?」
「檢視吧,在你的眼珠因為壓力而迸出眼眶的那剎,來到了這裡,重新檢視這荒謬的一切。」我旋著自己的茶杯。
「生為女性、套在頸部的窒息塑膠套,精神病患的束縛衣,碾壓致死人的性石牆。好一個讓人榨出不甘與痛楚的狹縫。」她說。「喝得快要窒息了,這東西。那你呢?一樣被困在石牆之中的你,喝著這些東西,有什麼意義?」
「這世界上不會有人理解,替你喝下這噁心的東西,只有自己慢慢吞下體悟,和同樣跟你一樣喝下它的人共享一段共同折磨的經驗。」我說。「在被人夾在玻片、檢視且嘲笑這些噴出的汁液前,我想把他們都吞下去,至少再怎麼樣,也要讓自己知道自己的內在流著怎麼樣的不甘與恨,還有苦楚而生的刺激。」
「人生嘛。」她笑著舉杯,一飲而盡。「我們已經死了吧,在來到這裡的那刻,就被加諸在我們身上的東西給捻死了吧。」
「又或者死亡是再一次的重生,只是不再是人類罷了。」
她忍不住笑出來:「什麼時候你產生了你是人類的錯覺?」
也許吧,被壓成肉紙的我早就不是了。
「以前,還想著要像那些人一樣,修煉自己面對一切,到頭來,還不是像個被脫鞋打的蟑螂,體液噴多遠就是多遠。」我舉杯又是一啜。
「你不過是馱獸,被主人要求背負這些莫名的情感,最後太重被壓垮罷了。」她如此回答。「誰說自我能夠勝過大腦的呢?到頭來,你我不過是腦奴兩命。」
是啊,也許切掉一切作用的地方,就不會有感情煩擾了。但是,在那一刻後,現在的我還存在嗎?
我舉杯,將裡頭一飲而盡。好噁心,那壓抑的感覺,不能說出口的事情,無比脆弱的內心像玻璃,碎成片及粉末,摻在這汁液裡,刺痛我的味蕾劃痛我的食道穿扎我的胃。
「只要你繼續看著他,你被擠出來的東西會過分濃烈啊。還不如像我一樣,味道也許不再那麼刺鼻。」她托著下巴,看著我痛苦的表情說。
「我也只能這樣,繼續在泥淖裡面浮沈。」我重重地放下茶杯。「我想今天這樣就可以了,再見。」
「好過分,才說一下就要趕我走。」她的身子一軟,再度靠上倚背,大而漂亮的眼眸慢慢闔上。「又是個回到壓迫之中的日子......」
「我也不可能一直關在狹間茶室,在每個太陽來到之後,就得繼續裝上文明的鐐銬,拖著負擔從自己的住所向外走。穿著社會化的外衣,遮掩著被所有人不齒的一切。」我看著漸漸意識渙散的她,這麼說著。「這就是人生,被關在石牆之間的我們。」
Connection Disabled.
我不知道她是否來得及聽到我的話。今天就只是,見著她被榨出苦痛,濺在那人類自以為純白的價值面上,喔不,應該說是石牆之上,同樣在苦痛的我,忍不住將她拉進狹間之中。
這只是間夾縫之中的狹間飲室,飲著自己最純粹的內裡。
不知道除了少女L之外,還會有誰能在此與我共享飲苦的時光?我闔上眼睛,抽離意識,等待回歸被擠壓的現實,以及,每日依然東升的旭日。
After the dawn, a brand new day still comes. Alas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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